现在时兴超级市场,去买东西自然方便之极,就是去看一看,也心旷神怡。它的特点是货物丰富,简直可以说应有尽有。这里比百货公司更使人愉快的地方在于,你自由地去看,去选,去欣赏。当然这里不再有微笑询问,更谈不到吆喝。由此我想到,越是富裕、丰盈,越没了吆喝。卖货的吆喝曾经是很带有艺术性的表演,借以吸引顾客。北京的街头叫卖声更了不起,真是有一定的民俗价值。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老演员能把许多叫卖声表演得入神,成为一绝。
有的叫卖声的确是很美的。但是大体说来,扛着挑着货物,在风里,在雨里,或者就在艳阳天里吧,求售不得,那声音总是以凄凉忧伤为主。偶翻钱钟书《宋诗选注》,范成大诗有相连的两首,一首的末二句是“号呼卖卜谁家子,想欠明朝籴米钱”。当然,这是卖卦者的吆喝,并无实物可卖。接着一首的题目就是《雪中闻墙外鬻鱼菜者求售之声甚苦有感》,诗人体味到那吆喝声的凄苦了。
清代有人作《一岁货声》,所记都是清中叶北京的叫卖声,记录得真好。有叫声曰:“樱桃嘴的桃呕嗷噎啊……”。有曰:“硬面,饽呵饽……”。前句的词儿俏,后句的调儿苦。章太炎弟子记当年在东京时,章太炎先生问道:“这是卖什么的?natto,natto,叫的那么凄凉”原来是女人卖一种鲜豆豉。那营生很寒苦,背上往往还背一个小儿。太炎先生的感觉很正确。据说,只有北京叫卖硬面饽饽声约略可以相比。可见苦情相似也。如果有人想了解一点民情民风,那么从叫卖声里也真是能体会到一点的。鲁迅有一文《弄堂生意古今谈》,就是讲日军在上海发动“一二八”战事之后,小贩们生意萧条,难以为生。以前,“薏米杏仁莲心粥!”和“虾肉馄饨面!”,那诱人的叫声没有了,换成简单的物品,也还是卖不出去。文曰:“偶然也有高雅的货色:果物和花。不过这是并不打算卖给中国人,所以他用洋话:‘Ringo,Banana,Appulu-u,Appulu-u-u!’‘Hana呀Hana-a-a!Ha-an-a-a!’也不大有洋人买。”这几句叫卖声真是叫命声,有多少凄凉和悲哀,愤怒和绝望。以上拉丁字母,是日语的拼音,意各是林檎、香蕉、苹果和花的语音。
我记得,汪曾祺的小说有两次写到叫卖声,都很动人。《晚饭后的故事》写到主人公的童年生活,解放前在北京街头卖西瓜,叫卖声是:“唉,闹块来!/脆沙瓤唉,/赛冰糖唉,/唉,闹块来!”有一天,大兵的军用卡车撞翻了他的摊子,他又不可能找人说理索赔。于是流下泪,叫声就变成这样:“唉,闹块来!/我操你妈!/闹块来!/我操你臭大兵的妈!/闹块来!”有韵有调的,变成无韵无调的了,欢快变为愤怒。汪曾祺有一篇《职业》,更是以叫卖声为题材了。又是写一个小男孩,十一二岁,在昆明街头卖一种地方小食品,叫作“椒盐饼子西洋糕”的东西。“他吆喝得很好听,有腔有调。”(作者甚至把这种腔调用简谱写了出来,可见是十分欣赏的了。)与他同龄的小学生,都爱学着他的调,却改了他的词儿唱道:“捏着鼻子吹洋号!”学生们叫得高兴,其实也有点调侃之意。这孩子不理他们。有一日,是外婆的生日,孩子穿了新衣去外婆家。走入深巷,无人看见时,这孩子独自一人,竟也大叫了一声:“捏着鼻子吹洋号!”这算是他也体验一次学生们非职业呼叫的愉快。小说题名为《职业》,有深意焉。我想,街头叫卖声,即使是江南卖花担上的卖花声,也有求生的凄苦。
新近见刘炳善先生译《伦敦的叫卖声》出版,我立即托朋友从北京寄来一本。我曾读过刘炳善译《伊利亚随笔》,很有神韵。我又知道六十年前在英伦已有类似的散文集出版,不过当时名家译为《伦敦呼声》,似不如现在的译名确切。且说我读了这一册书里的这一篇,知道伦敦当年(18世纪初)也有这么多的街头叫卖声。那里的作家也是这么感受,这么描写那一切的。有悦耳的,有聒耳的。悲怆、庄严的呼声有:“有修理椅子的没有?”使人“禁不住感到有一种忧郁情调沁入心脾。”修脚工的吆喝是:“给活儿就干哪!”这里有哀伤和无奈,不是嘛?众生的苦声苦调,何处无之?
曾有一位表演艺术家惋惜地说,各种叫卖声都快绝了。我觉得应该把这些声抢记下来。这是宝贵的资料。但是,就生活本身说,没有这类叫卖声还是好事。